乌龟妈妈
暖玉是妈妈揣在心头的一块玉,冰冷、脆弱,把妈妈的心硌得涔涔的疼。
暖玉已经生了很久的病。生病的人,都像身体里住进一只妖怪,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。现在的她,如同一个软塌塌的木偶,瘫在原地轻微地呼吸,是妈妈将她捞进怀里,照顾了一年又一年。
妈妈老了,沧桑的身影一天比一天萎缩。她在不远的地方慢慢地干活,慢慢地走,有一瞬间,暖玉好像看到妈妈会随时消失不见,当下,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强烈地向她袭来。母女俩都清楚绝望之手早已伸向自己,却仍然抓紧对方当作唯一的希望。
普通的小村屋,住着妈妈和暖玉,以及从江边捡回的四只乌龟,听说那是在贩子手中走漏的放生龟,都有成人巴掌大,身穿墨绿的壳,像一块古朴的玉。妈妈终日围绕暖玉劳碌,乌龟则爱尾随着妈妈,一路屁颠屁颠地打响脚拍子:吧嗒吧嗒,吧嗒吧嗒。这种像是对生命力的宣示,被病榻上的暖玉听在耳里,心底不由哧哧的冒出了反感。她隐隐出现一种错觉,总有一天,妈妈会让乌龟成为子女而取代她。
这么荒诞的假想是越来越逼近于真实。往后的时光,妈妈和乌龟更加亲近起来。
他们一块儿在院子喂鸡:咯咯咯,鸡食要撒满,鸡粪也要扫干净。透过阳光明媚的窗户,暖玉怔怔望着妈妈拭了把汗,笑盈盈地交代乌龟说。
他们一块儿洗衣服:喏,就这样,蹲在木板前一下一下揉搓,再把衣物浸入水桶一遍一遍冲走泡沫。妈妈捶了两下后背,告诉乌龟说。
他们一块儿打扫屋子:天天拖地板、擦东西、扔掉杂物、敞开门窗通风… … 妈妈嘴上念念叨叨,手上亦一直忙个不停。
他们一同上小山坡采蘑菇:记住那处山坡,千万别绕错,更别采到毒蘑菇呦!返来的时候,妈妈朗声嘱咐着乌龟。接着,她还难得地抓了一只鸡,围着灶台动起手来。只见妈妈将鲜嫩的蘑菇倒进烧得黄澄澄的鸡汤,炖好以后,便舀上头碗汤,吹凉了放到桌底下,跟喝得正欢的乌龟细声分享着:瞧,放很少的调味,也可以把清淡的饭菜弄得可口,是吧?另一头,暖玉挨着桌子,小口咽着前所未有的第二碗汤,一时间竟尝不到半点滋味儿。
令暖玉感到深深厌弃的是,每天妈妈在贴身照料她的同时,不但紧紧地跟来了四道另类的目光,而且那些莫名的话开始一遍遍刺激着脑海。
妈妈来给她洗漱,就会自言自语:衣裳要换得勤快,一张脸要擦得白白净净。
妈妈来给她剪发,也会描述:就像修剪小盆栽那样,整整齐齐的。
妈妈抱她上厕所,或者坐到门前椅子晒太阳,更是慎重提醒:抱人的力量要懂得迁就,别一股劲地使蛮力,万一摔着可糟糕哪!甚至于,倒便盆的时候,妈妈同样毫无顾忌的:这个回回都得倒掉,冲洗干净哪… …
乌龟就突头突脑地盯着这一切,俨然一副听从的模样。暖玉恼羞之余,也认定妈妈终于觉得她是个麻烦了,所有可笑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向乌龟诉苦,宣泄心中的不满。
妈妈,要不,咱们把乌龟放生了吧。终于,暖玉觉得快要忍受不了了,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妈妈提议。
果然,妈妈先是愕然地看向她:这是怎么啦?顿了顿,她却笑着叹了口气:傻孩子,你不知道现在,多少贩子蹲在河边等着捕捉这些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呢,与其让它们惶惶不可终日的,还不如给小乌龟一个安稳的家,再说;
妈妈说到这忽然打住了。她向暖玉抬起手臂,形同一条枯瘦的树枝,可伸到半空又无力垂下了:比起它们,你更令人担心啊… …
静谧的夜晚,黯淡的灯火下,妈妈走到角落拉开一块遮尘布,露出一台看上去依旧很新的老式缝纫机与底下的一个木箱。她揭开箱盖,呈现了鲜艳夺目的料子,这都是妈妈年轻出嫁时置办的嫁妆,多年来舍不得动。她总跟暖玉讲,美好的东西应该留到美好的时候。然而此刻,妈妈却回头朝着身后的乌龟提议:到时… … 咱就用了这些料子做新衣吧!急切的光芒从她的眼底一闪而过,仿佛是… … 希望!不远处,床上的暖玉压抑似的抿着嘴,闭上了眼。
妈妈的身影萎缩得更厉害了,就近望去显得有点不真实。就这样,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,妈妈… … 真的消失不见了。那还是平常的早晨,暖玉头一回先醒来,就看见躺在枕边的妈妈,睡得悄无声息,平静的面容上,皱纹浅浅地舒开,宛如一朵落败的花,一息间又重新盛放出好看的姿态。她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极为尖细的嘤的一声,此后再也没有了声音。那天,家里来了一群人,亲戚的、邻居的,纷纷替暖玉善后了一些事,顺便还给她留下一点安慰、一点食物、一点钱。暖玉靠坐在床头,张开木然的双眼,犹如两口枯死的井,看着天色渐渐晚了,人们陆续离去,最后,黑夜轻轻地披在她身上。
次日,窗外意外传来了动静:嘭嘭嘭。像是知道屋主无法应门,来者有礼地叩了三下门板之后,便径自推开门,进了屋。
站在暖玉面前的是四个矮笃笃的陌生人,都是看不出年纪的妇女,一致穿着墨绿的粗布衣裳。我们是被拜托过来照顾你的远房亲戚,曾经,受过你母亲很大的恩惠。她们这么解释着,并郑重地向暖玉鞠一个躬。
日子沙沙沙地翻过去。
暖玉与四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,没有妈妈,没有乌龟。是的,自从妈妈离开,四只乌龟随之也失去踪影,也许,这是妈妈带着她的… … 希望,走了。余下的每天,陌生人分工合作,养鸡、洗衣、打扫、采蘑菇、开灶烧饭,把家务干得井井有条。她们利落地为暖玉梳洗穿衣,清洁便盆,抱她上厕所,领她晒太阳去。过年之际,她们给暖玉剪了活泼的短发,捧出木箱的好料子,在缝纫机上轧轧轧地做了一套新衣给她换上。
暖玉禁不住对她们熟悉起来。顷刻间,她再度出现一种错觉:妈妈会不会正好藏在四个妇人的其中?可很快她又摇头否定了。怎么可能?起码,从前的妈妈走路时可不会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啊;对的,妇人们有个特别之处,就是走起路来老是吧嗒吧嗒响个不停!
吧嗒吧嗒,吧嗒吧嗒… … 正要睡去的暖玉猛然一惊,扭头望向屋里四个仍在深夜忙活的身影,来来回回的活像一个又一个的妈妈… … 就此,暖玉泪流满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