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母亲的人是有福的,但有时他们并不稀罕,视为应得;可是作为一个从小死去母亲的人来说,母爱对他是多么宝贵的东西。他盼望有母爱,他却得不到;他的幼小心灵,从小便命定是苦楚的。
我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,一点儿也没有印象;毕竟她去世时我不过是个刚足月的婴儿。我对她的印象是从照片上得来的,那是个多么寂寞幽怨的形象!到如今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能保留一张,对她的印象已随岁月的增长,越来越模糊了。
现在还保留在我脑海里的母亲形象,是从小就给我哺乳的奶妈,有奶便是娘,因之我叫她姆妈(杭州人亲娘之称)。奶妈来我家时不过二十一二岁,丈夫刚死不久,有了新生女儿,不久也病死了。在乡下她无法活下去,因为谁都不理她,说她克死了丈夫和孩子。她不得不到杭州当奶妈。她一到杭州,凑巧我家要雇人,有人便把她介绍来了。祖母看她干净利落,便留下了她,从此她在我家一住便是十年。
我已经记不清那时的生活细节,但依稀可以记起的便是她把我抱在怀里哺乳时的温馨。以后我断了奶,她还是抚育着我。四季寒暖,衣被饮食,无一不是她亲自料理的。她人好,嘴巴也甜,她知道一个无母孩子的凄凉,因此什么事情都护着我。我饿了,我冷了,我给别的孩子欺侮了,便去找她。后来我上了学,她便每日亲自接送。她不识字,却知道读书是件要事,便天天在煤油灯下督促我读书,而且常常勉励我,要我争气,不要让人说她带孩子带得不好。我年幼贪玩,家里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姐妹们也多,每逢我拗着她去玩,不肯读书,她便在暗地里掉眼泪。我一见她掉眼泪就害怕,便乖乖地坐下来做功课。祖母说孩子小不要管得太紧,奶妈便说让我做功课,也可以使我少淘气些。因此,我从小就成了一个懂礼貌而文文静静的孩子。
我有个奶哥,是奶妈的头生儿,她出来做奶妈,便把他寄养在邻居家里。他大概比我大两三岁,那一年邻居趁来杭之便,把他给带来了。奶妈看见他面黄肌瘦的,便背着我家人偷偷掉泪。祖母发觉了,便说把儿子带在身边吧,将来找一门行当去做学徒。这句话给奶妈开了窍,她一下子便把只有十一二岁的奶哥送到一家裁缝铺里当学徒。奶哥有时也到我们家来玩一个下午,奶妈看见他就掉眼泪,因为小小年纪当学徒,日子不会好过的。我也看得心酸,便要她不哭,说等我长大赚了钱,一定养她和奶哥。她这时便破涕为笑,说还是贻德倌有良心。
祖母去世以后,她因为常常护着我,得罪了我家里的姑太太们。现在没有祖母给她撑腰了,她的处境便不太妙。她看我已经大了,可以自己生活,便向我家辞了工。她在杭州除了一个亲生儿子外,孑然一身,生活困难,便由人说合嫁了个人,远住在城外湖墅,但每月总得来看我一次,来时总少不了给我许多吃的玩的。我不愿她辞走,但大人们的决定我也无话可说。每次她来,我是多么高兴;临到她走时,我只能用两行眼泪送她,这时她也哭了。每次来,她总要问我在学校里的成绩,得了好分数她为我快活,得了坏分数便愀然不乐,要我记住她盼望我用功读书的话。
后来我要到上海念大学了,她得了消息,便带了奶哥来看我。那时奶哥早已出师,能自己赚钱了。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对着奶哥和我的笑容,那是由衷的高兴。临别时她说千万不要忘了请她参加我的婚礼。
但是我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抗日战争便爆发了。每逢看到报上的战讯,我就想到了我的奶妈,不知她的遭遇如何。特别看到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南京屠城的消息,我怕她在杭州有同样的命运。有一个时期,我差不多经常梦见我的奶妈,有时她笑容可掬,有时她在哭泣。等到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之后,我从重庆回到上海,便写信给杭州的亲友,打听奶妈的消息,但是谁也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。有人说上海一打仗,她便举家迁回诸暨去了,有人说日本帝国主义在湖墅杀死了大批老百姓,她没有来得及逃出。总之是杳无消息。
在八年抗战中,我失掉了好几个亲人,但是最令我不能忘怀和伤心的,便是我的奶妈──我的母亲。如今又是四十年过去了,我也成了个两鬓苍苍的老人,奶妈当然不可能再在人世了,可是我忘不了这位用奶汁把一个孤苦的孩子哺育大的奶妈。我自幼没有母亲,有了她我自幼也就有了个母亲,遗憾的是抗战胜利后我没法再见到她,更没法请她参加我的婚礼。眼前我已是有了儿女和孙儿女的人了,但是我忘不了她对我的恩情。
愿天下的儿女即使在垂老时,也能记起自己母亲对他露出的笑容。
详略不当,中心不突出